黑木

“你做了什么。”我揪着将军领子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看得我更加烦躁，忍不住转身抽出侍卫腰畔的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还是不回答，我一点一点加重了力气，刀锋往下毫厘割出一道分明的血痕。

贵妃娘娘一来便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皇上息怒啊！”

我低下头看她，我很久没用这样森然的口气和她说话了。“你替她求情？”

将军终于开口了。“我什么都没干。”可能贵妃的委曲求全唤醒了她对我本能的厌恶，我看见她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将军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抵在刀刃上，坚决地推开了我的杀意。

“你什么都没干，”我冷笑一声，“那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晕？”

将军沉默了一会儿。

“这种事本来就说不准的，不是吗。”

她说得对。

我把刀扔给侍卫，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贵妃的头发，“我不杀她，你先起来。”我想我这次可能真的吓到她了，她仰着一张惨白的小脸看着我，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十年前大破西域时从天山上走下来跪在我帐前的小女孩，只是当时她尚有余力在心底记恨我，现在却只剩下被时间磨平棱角的不堪了。

愿意跪那就跪着吧。

我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都出去，皇上还在榻上沉睡不醒，我想抓他的手，又怕他醒来会尴尬，只好什么都不做，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我发现这厮的睫毛为什么在抖。

我虚握拳头，掩在嘴边咳嗽了一声。“我听说睡美人是要靠王子吻醒的。”

“你是王子吗，你明明已经是国王了！”

“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我刚躲过劈头盖脸砸过来的两个枕头就被皇上拎着棉被糊了一脸，皇上把我摁在床上花拳绣腿一阵锤，我好不容易才从打结的纱幔间探出半个脑袋，气喘吁吁地中场叫停。

“不是，光天化日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咱俩这样不好吧。”

皇上僵硬地回过头，然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婉兮？你怎么在这里。”

将军也愣住了。“皇帝哥哥？”

我的心沉了下去，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皇上的背影忽然软软地倒了下来，我搂着怀里的人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只好求助地望向自打皇上醒来后一秒恢复高贵冷艳的贵妃娘娘。

 

“什么叫薛定谔的皇上？”

“就是皇上现在处于失忆和未失忆的叠加态，他不做点什么，我们没办法判断他现在是以前那位皇上还是偶尔发神经的那位皇上。”

“你觉得现在这个皇上是哪个皇上？”

“废话，以前那位会和你在御花园吃火锅吗。”

不愧是我的贵妃娘娘，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婉兮这个名字对两位皇上显然有着不同的意义，至少后来我再没听过他用那种口气喊她婉兮。贵妃娘娘伸手拂去我肩上的雪花，放轻了声音说道。

“皇上，他和臣妾是不一样的，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臣妾出身蛮夷之地，在朝在野无依无靠，除了仰仗您的宠爱以外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办法，但他不同，朝里有南边的人，将军也还领着南方的兵，他如果有心，是真的可以谋了您的天下的。”

不远处亭子里袅袅而上的热气仿佛能飘进人的心窝里，我嗅着空气中炭火的味道，平生第一次有了过年的实感。

既然是过年，那便不好再说些丧气话。我示意宫女再拿件大氅过来，环住贵妃瘦削的肩头把她整个人拢在一团毛绒绒里。

“不要总是为了好看就不加衣裳，也不要总是看着我们吃，我纳你做贵妃娘娘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是因为别的，你大可以自信一些，骄纵一些，我会惯着你的。”

裹着狐裘的贵妃娘娘好似一只美目流盼的小狐狸，她忽而狡黠一笑，然后开口说道。

“那咱们把清汤撤了吧，清汤锅算什么火锅啊。”

我一时语噎。“我最近上火……”

“刚才不知道是谁说你大可以骄纵一些我会惯着……”

让你装逼，我肠子好青。

“撤撤撤立马撤。”

 

“皇帝哥哥。”

“认错人了。”

“哦，”将军反应一秒平淡并毫不客气地从皇上筷子底下抢走一片雪花羔羊肉。皇上有点无语。“你一天试探几回不累吗。”

“累啊，可是万一把皇帝哥哥当成你了不是更尴尬，”将军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搞清楚现状没有？我好掂量掂量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的。”

皇上放下筷子，指着远处一对秀恩爱的狗男女说：“那是当今圣上，和他的贵妃娘娘。”又指了指脚下的园子，“这是他的御花园。”再指了指将军，“你是我的将军。”最后指了指自己，“我是他的阶上囚，对吗。”

将军点了点头。“真相大白的感觉如何。”

皇上挠了挠后脑勺。“我还有一件事没搞懂。”

“说。”

“为什么是阶上囚而不是阶下囚？”

将军捏筷子的手顿了顿，“圣意难测，谁也猜不到。”天气如此寒冷，手旁的毛巾却一直是干净温热的，不知道在众人不在意的时候有婢女过来偷偷换过几回了，将军叹了口气，来这里之前她也想不到皇上居然会被如此以礼相待，帝王心善这种话说出去怕是刚识字的孩童也不会相信。

“不过或许那个人能猜到。”将军又往锅里扔了片菜叶子，鲜翠的颜色很快烫熟成一片红油，她吃得很快，好像完全不觉得烫嘴似的。

皇上了然。“你是说那位真皇上。”

将军继续头也不抬地吃着，她的嘴巴辣得通红，舌头也肿了，说出来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但皇上听得很清楚。

“你不要去问他，也不要让他出来。”将军说，“虽然这样很对不起皇帝哥哥，可是如果换他呆在你现在这个处境，他一定会想办法杀了皇上，如果皇上死了，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她看着大锅里煮沸后变软熟烂的食物，如同看着举世为敌后插翅难逃的自己。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皇上老实交待道。“如果他突然醒来，我拦不住他。”

将军不小心咬破了一枚花椒，吐了吐舌头回复道。

“那就配合他杀了皇上，杀了以后我带你们逃。”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回真的是春游了。

我看着散漫的众人不由叹了口气。

“胭脂皇宫里又不是没有，非要上街做什么。只是喜欢逛街的感觉？行行行那你多带几个侍卫，有人调戏你你就砍了他的手。”

“你要去比武招亲？你赢了又不能娶人家你凑什么热闹，想打架自己找武林盟主去。”

“还想去上回那个青楼坐坐？”我一把捂住皇上这张作孽的破嘴并点头哈腰给贵妃娘娘道歉，“我们就下下五子棋，没嫖，真的。”

果不其然青楼没去成，我和皇上包了艘游船，也不摇橹，就漫无目的地在湖上漂着。

“上回那刺客原来是冲你来的，你还拐弯抹角骂我是狗皇帝。”

我就知道他要提这茬。

“我那会儿是真不知道他要杀谁，毕竟恨我的人有很多，恨你的也不少。”

“恨我亡了国吗。”

“嗯。”

“当皇帝真难。”

“是啊。”

我俩站着喝了两口东南风，皇上突然开口说道。

“你这次暗卫带够了吗。”

“够了，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那就好。”

显然不止是我发现了某个问题，皇上也发现了，但我们都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尬聊下去。

“有没有觉得我们不如从前快乐了。”岸上吹来一阵暖风，皇上别在耳后的两根须须倔强地跑了出来，险些吹进我的嘴里，皇上笑了一下，伸手把它们松松地缠在指尖，“比如我现在可能干不出一时冲动剪个短发之类的事了。”

“你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很快乐吗。”

“嗯，差点乐不思蜀了。”

我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那就好。”

皇上后来给我讲了很多不着边际的故事，他说这片湖上以后会建一座桥叫断桥，岸边会立一座塔叫雷峰塔，我问他雷锋是谁，他说是一位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又问他共产主义是什么，他给我歌颂了一波布尔什维克，末了还自豪地挺了挺胸膛，说自己大学时候背的党章还没忘。

这傻狗，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记得那晚的湖水像一张被墨汁吹皱的宣纸，每一道褶皱间都藏着一捧淡蓝色的月光，美得好似仙境，码头上有人在大声喊我们的名字，我回头望去，看见将军蹦蹦跳跳地向我们招手，而贵妃娘娘涂了很好看的胭脂，笑得无比温柔。

 

“你既然醒着，何必装作没醒。”

我睁开眼睛，诚恳地劝道。

“皇上，先把刀子捅进来再聊天，会更有把握一些。”

他比当年残酷了许多，招呼也不打一声，径直握着匕首刺破了我肋骨上薄薄一层血肉，我牵动唇角惘然地笑了笑，抬起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实在疼得没什么力气，但愿他能感觉到我的用意就好。

别溅了一身血，等下不好逃跑。

从表情来看他显然没有体会我的良苦用心，还以为这只是我垂死挣扎的丑相。

我其实很不想用这个姿势死去，因为我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出好些血沫，有的呛进鼻子里，有的顺着脖子流下去，但我不能动，我一动他怕是会立刻要了我的命，而我还有些很重要的话没说完。

“你不该把婉兮带到我面前。”

“我知道，”我尽量温和地望着他，只是今夜月黑风高，我还命不久矣，只怕看起来更像鬼魅一些。“我知道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我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近乎诧异的表情，我一边费力咽下喉咙里浓郁的血腥味，一边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所以我不会娶她。”

“那你还带我去见她？”

“她总要亲眼见到她的皇帝哥哥，才会放弃守着你的国，转而来皇宫守着你的人。”

你看了她，看了故国，再看了我，怎么会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不必再说下去，我也没力气再说下去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半梦半醒间我尚有闲情欣赏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一把火，一把我当年将这座都城付之一炬的火，也藏着一阵春风，一阵能催开残垣上百花烂漫芳草萋萋的春风。而如今这双眼睛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膜，我作恶多端，实在不敢自以为是地把它当做为我而流的眼泪。

“你若心怀歉意，当初何必血洗此城。”

我摇了摇头。

“歉意？朕只是当皇帝当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了。”

我想再看一眼青山，那便看了，至于看了以后会死，谁在乎呢。

皇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我都看在眼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在他眼里其实没有那么糟糕，还是说他也能感同身受那些放下一切后的快乐。正当我困到快要睡去时，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割肉般拉锯的疼痛。

我有些无奈，抬起一只手缓缓握住了那柄匕首。

“皇上，没用的，你现在拔了它我只会死的更快。”

只一眼我就看出杀人凶手已经换人了，他的心里没那些家国天下血海深仇，眼睛就算蒙着雾也是清澈的。他低头看着我腹部新旧交叠的两道骇人伤疤，难过到几乎说不出话。

“你说你带够了暗卫，还说不会在同个地方摔倒两次。”他闷声说道，“你又骗我。”

我忽然生出一点求生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抓他的手，最后却只能松松地勾住他的小指。

“臣知错了。”

我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动静，又不敲门，应该是将军吧，我那时眼前已经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她哭了没有。

我说：“带贵妃娘娘一起走。”

她说好。听起来像是哭了。

 

我终于结束了我罪恶的一生。临别之际竟然有点不舍，更有点寂寞。

“明年来看我的时候记得带上火锅。”

也不知道他们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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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写得有点像原创了，不过写文这种事嘛，很多时候不受控的，大家看得开心就好